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车轮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哐当、哐当”声,像一首永不停歇的进行曲,催促着这列墨绿色的庞然大物穿越华北平原,驶向黄海之滨。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斜斜地照射进高级卧铺车厢,在深棕色的地板和雪白的卧具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钱进靠坐在下铺的铺位上,背后垫着卷起来的深蓝色棉布枕头。
他身边放了一摞报纸,睡觉的时候垫着当枕头,睡醒了可以看内容。
他看的是政策。
这几个月忙着抗旱,也没仔细研读国家近年来的工农商经济政策变动。
七月份,国家召开了全国劳动就业工作会议,提出实行“在国家统筹规划和指导下,劳动部门介绍就业、自愿组织起来就业和自谋职业相结合”的方针。
这政策对他来说很重要。
老百姓可以‘自愿组织起来就业和自谋职业’了。
对于大学生、中专生们来说,他们肯定不乐意选择这条路,但对于待业的普通青年,有了这个政策,就有了自主创业的可行性。
他剪下报道贴到笔记本上,继续往下看。
8月18日邓公在主要领导扩大会议上作了关于《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指出领导制度、组织制度问题更带有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和长期性,对现行制度存在的官僚主义、权力过分集中、家长制、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等各种弊端必须进行改革。
看到这新闻,钱进又赶紧剪下来。
这篇讲话太重要了,将成为指导我国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纲领性文献。
此次他们赴京还讨论过这件事,这是一个信号。
靠当年干革命、打天下起来的老干部们要退二线了,国家将启用脑子更活、知识水平更高的青年领导上一线。
钱进想起当时同僚们看向自己那艳羡的眼神,心里暗爽。
此次赴京参加核准委的成立仪式,各地市一共去了五十五名负责人。
钱进最年轻,甚至年轻的过分。
只有他一个人还不到三十岁,第二年轻的也已经38岁马上四十岁了!
继续看新闻,五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召开了,通过了《国籍法》、《婚姻法》、《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所得税法》和《个人所得税法》等多部法律。
普通老百姓可能看不懂这一条,但钱进能看懂。
《个人所得税法》出炉,这是给全民个体户模式保驾护航。
另外国家经委提出了《关于扩大企业自主权试点工作情况和今后意见的报告》,要求从1981年起把扩大企业自主权的工作在国营工业企业中全面推开……
国营企业要竞争了!
很多企业的饭不那么好吃了!
钱进又翻过一张报纸,继续仔细研读。
这年代的卧铺车厢相对安静些,不像硬座车厢那样人声鼎沸、拥挤不堪。
但噪音依然无处不在。
钱进这边还行,身边几个铺位上的乘客看到他一起来就翻看报纸,穿着打扮又有些干部样子,并不敢打扰他。
他对面是一位穿着灰色干部服、戴着眼镜的老同志,估计是带孙女去首都探亲来着,孙女说饿了,他便小心翼翼地剥着一个煮鸡蛋。
小女孩要争抢,老同志瞪了她一眼:“别打扰叔叔工作。”
钱进莞尔一笑,从包里拿出个午餐肉罐头打开,倒出来用餐刀切开推给小女孩。
小女孩顿时开始狼吞虎咽。
老同志掐了孙女一下,低声说:“有没有谢谢叔叔。”
小女孩赶紧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钱进笑着冲他点头。
老同志看他露出笑容,便试探的问:“钱进同志?”
钱进一愣,仔细看老同志:“大叔,咱们见过?”
听到这话老同志露出笑容,立马主动伸出手:“没有见过面,但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啊。”
钱进跟他握手,知道人家看起来朴实,肯定家境不一般。
坐火车坐卧铺,去首都探亲,并且家里还有电视机!
另外他现在更不一般,在海滨地区已经小有名气了,这全靠抗旱工作里频频登上报纸和电视。
两人互相问候,做了简单的介绍,结果老同志退休前还真是在政府上班的老领导。
老领导的孩子也成了领导,现在在首都上班。
他问钱进去首都干什么,钱进没有直接回答,目光锁定在一份报纸的头版。
报纸是《人民日报》。
它的头版头条是常规的时政要闻,然后头版下面有一篇小小的文章:
“国家进口技术及设备项目核准委员会正式成立
【本报讯】为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需要,加强技术引进和设备进口工作的统一管理,提高引进效益,经国务院批准,国家进口技术及设备项目核准委员会于近日在京正式成立。
该委员会将负责统一审核、协调和管理全国技术引进和设备进口工作……
首批地方分支机构负责人已接受任命并陆续赴任……”
文字简洁、报道官方,内容有些枯燥。
但钱进却看过好几遍,现在这张报纸的每一个铅字都刻进他的脑海里了。
还有不久前参与的任命仪式,一样在他脑海里。
老同志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去拿起报纸看了看。
他将报纸放到窗口阳光下,眯着眼睛仔细寻觅,很快找到了钱进的名字。
老干部就是有政治敏感性,他吃惊的问:“呀,钱进同志,你是这个机关在海滨市分委员会的负责人?”
钱进点点头。
这不是秘密,没什么好瞒着藏着的。
老干部钦佩的竖起大拇指:“好啊,根据我的判断,你们这个新机关权力重大、责任重大,它的成立将载入共和国的历史进程啊。”
“而你,钱进同志,也正是这历史进程中的一员,那我要对你进行祝贺!”
钱进笑道:“大叔你言重了,我认为你还是对我进行警醒吧,我们这个单位的工作可不那么好干。”
老干部没有一个劲祝贺他,还真是闻言点头:“你年纪轻轻能负责如此重要的部门,绝对是靠真材实料,你现在能看到这点,足以说明你作为分委会负责人的合格性。”
“在首都的时候,我听孩子她爸聊起过你们这个新机关,你们手里握有的权力和责任,将直接关系到国家未来的技术升级和经济发展。”
“正如你所说,以后呀,你的工作开展起来会很有压力——你们要为国家引进什么技术?购买什么设备?如何平衡国家外汇的宝贵与地方发展的渴求?如何甄别项目的真伪与价值?”
钱进佩服的点点头。
老干部的话还真是直指重心。
“哐当!”列车驶过一处道岔,车身猛地一晃。
钱进靠在铁皮厢上往窗外看。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这里已经秋收了,秋收后的田野显得空旷而辽远,金黄色的玉米茬地连绵起伏,偶尔能看到尚未收割的高粱或谷子,在秋风中摇曳出深红或浅黄的波浪。
远处,生产大队的轮廓在灿烂的阳光下若隐若现,牛车驴车还有生产队社员们的身影也若隐若现。
暑气如同一个恋栈不去的老人,阳光还在白昼依旧散发着余威,但吹来的风,却已悄然带上了北方中秋的清爽。
眼睛遥望着秋收后的农田,钱进脑海里想的是以后要开展的工作,又回忆起了前几天在首都的一些场景。
迎接突击队回城后第二个礼拜,他就和经过全国各省市层层筛选出来的几十位地方代表一起,接受了新机关分委会负责人的任命。
那是在一个庄严肃穆、悬挂着巨大国徽的大会堂里进行的,他这辈子——不对,他两辈子头一次踩上了红地毯。
大会现场,对他们进行委派的是一位每天出现在《人民日报》或者电视机新闻上的领导人,可惜不是那位川籍伟人。
领导人亲自宣读了任命文件,将盖着鲜红国徽印章的任命书挨个交到他们每个人手中。
此时再回忆当时场景,钱进还是感到激动。
大丈夫当如是啊!
倒不仅是荣誉或者获得了权力,又或者怎么露脸了,主要是他当场确实感觉到了一种对祖国、对人民要负责的责任感。
另外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这批新上任的地方核准委负责人,还需要在首都进行为期半个月的集中培训,学习相关政策法规、审批流程、谈判技巧以及国际技术贸易的最新动态。
但是今年国家太多地区集中遭受了自然灾害,大量原定用于引进先进工农业技术和设备的外汇,被临时改用引进抗涝物资和抗旱物资上了。
很多工厂既定的引进项目被搁浅,外贸进出口业务受到了严重冲击,积压待审的项目报告在相关部门堆积如山。
这样考虑到时间不等人,最终经过相关领导单位的紧急讨论和慎重表决后决定把培训工作延期举行。
钱进他们这些所有新任命的地方核准委负责人,立刻返回各自辖区,边干边学,在实践中摸索。
同时,上级也明确指示:
在后续再开展的培训期内,将对各位负责人初期的工作实绩进行严格考核!
这让不少人很有压力,没有工作指导、没有商业行动教程,一切靠他们自己摸索。
这很容易犯错。
钱进对此毫无压力,甚至感到有些兴奋。
直接开展项目?
这个他熟啊!
反正他手头上有关于国家大量成功的外国先进生产技术和生产设备的引进工作信息,到时候他就给所辖地区里的工厂企业从这些成功信息里找对象。
就在回忆之中,火车开始进入海滨市。
车窗打开,带着秋季凉意的风灌进来,吹掉了钱进身上的闷热同时带来了窗外田野的气息。
从首都回海滨市,是从西北方向往东南方向行进。
西北方向上的玉米田已经完成了收割,可是海滨市这边玉米地还齐齐整整的。
不过也有农民开始掰玉米了。
但相同的是,北方的抗旱工作逐步收尾。
火车进站的时候,钱进也能在海滨市区看出一些端倪。
显然,这座刚经历了一场严酷考验的城市,已经被秋日的暖阳给缓缓抚平了伤痕,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工厂完全复工,此时是下班的时候,道路上的自行车大军一如既往的多。
学校结束了暑假,此时也是放学时候,各小学中学门口都有众多孩子挎着时下多见的军绿挎包跟小野猪似的狂奔乱窜。
下车后顺着街头巷尾回家。
路上他能听到,乘凉老人们谈论的话题渐渐从“自来水”、“旱情”转向了“国庆节街道有啥活动”、“今年中秋节去哪里买月饼”以及“泰祥农贸市场旁边那栋旧楼又开始轰隆响了”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其实不只是这个傍晚时分,现在的海滨市不管早晨晚上不管白天黑夜,城市的氛围都变得松缓起来。
这场持续了数月的抗旱斗争,在经历了一番全民惊心动魄后,逐渐开始画句号了。
但这一年的全民抗旱在城市志里写下来浓墨淡彩的一笔,成为了这座城市记忆中一道深刻的烙印,也成为了城乡居民脑中一段深刻回忆。
钱进回家后翻看了一些报纸对今年抗旱资料的记载。
跟他在商城买到的《农业志》、《自然灾害志》等书籍中的记载完全不同。
历史在他手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钱进进行两相比较的时候,心里头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具体无法明说。
反正跟改变历史、帮助人民、为国家做贡献这些宏观叙事有关联。
回到海滨市的第二天,钱进没有立刻去新单位报到。
他得先回供销合作总社办工作调令。
今天他还是休假时间,为了避免人际关系上的麻烦,他没有赶在上班点去总社,否则碰到那么多熟人,肯定要拉着他聊个不停。
等到过了上班点,上午时间他晒着暖洋洋的秋日艳阳,进入了总社大楼。
他在门口仰望这座带有明显苏式风格的灰黄色办公楼。
楼房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陈旧,却承载着他职业生涯中一段重要的记忆。
他本想去外商办的办公楼,想了想,还是先去了社长韦斌的办公室。
韦斌正伏案批阅文件。
看到钱进进来,他立刻放下笔,脸上露出热情而复杂的笑容。
以后对这小子可不能动辄训斥了。
现在人家职级跟自己一样,手中权力甚至比他还要大——海滨市核准委管辖了省内大半的地市工厂企业。
“钱进同志回来啦?怎么样,首都之行顺利吧?”韦斌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主动伸出手。
“韦社您好,托您吉言,还挺顺利的。”钱进用力握了握韦斌的手,“就是时间紧,任务重,压力不小。”
此时两个人的交谈已经不再是上下级关系,变成了同级同僚之间的寒暄。
“理解,理解。”韦斌拍拍他的手背,放在以往他是要拍钱进肩膀的。
“你们核准委成立的新闻我看了,可以看出来,国家领导对你们这个机构可是寄予了厚望的。”
“完全可以说,你们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新衙门!”
“权力大,责任更大!”
“你能被选上当负责人,是组织的信任,也是咱们供销社的光荣!”
寒暄几句后,韦斌亲自陪着钱进,去人事科办理调离手续。
有社长亲自陪同,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
人事科换了人,换成了一位女科长。
这女同志动作麻利很会来事,亲自招待两位领导又安排秘书去翻出钱进的档案袋:“一定要仔细,不能遗漏任何材料。”
档案袋拿来,女科长又拿出几张需要签字的表格。
钱进在“调出单位意见”栏签下自己的名字,看着人事科长在“调往单位”一栏工整地写下“国家进口技术及设备项目核准委员会海滨市分委员会”,然后盖上供销总社鲜红的公章。
连翻找带办完,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
当最后一份表格盖章生效,钱进看着那枚鲜红的印章落下,心中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这意味着他与供销社,这段持续了三年的工作关系,正式画上了句号。
“手续办完了。”人事科长将一份盖好章的调令副本递给钱进,“钱主任,祝您到新岗位工作顺利!”
“谢谢王科长。”钱进接过调令,郑重地收好。
韦斌看着钱进再度伸出手:“现在我得说一句中肯的评价,你在外商办干的很好,为咱单位培养出一批业务尖兵。”
“今年不出意外的话,你们部门——不对,是我们的外商办应该会拿一个全国总社的优秀部门奖。”
钱进有些感慨,想说什么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是外人了,只能祝贺。
韦斌冲他挥挥手:“咱们这边的手续办完了,去外商办看看吧,跟老同事们告个别。你这一走,他们肯定舍不得。”
“咱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下次见面,你这个钱主任就不是以前的钱主任了!”
都是主任。
职级和权限完全不一样。
难怪国家要进行官阶改制,现在太混乱了。
钱进点点头:“好,韦社,我这就过去,咱们下次见。”
外商办现在业务多,更忙碌。
钱进沿着熟悉的木质楼梯往上走,楼梯地板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了。
有员工正急匆匆往下走,一经意间一看,顿时满脸惊喜:“钱主任!”
钱进还没有回应,他又蹭蹭蹭往上跑,喊道:“钱主任回来啦、咱们主任回来啦!”
钱进一看这可不行。
他不能被堵在楼道里,否则不像话,便赶紧加快脚步上楼。
然后被堵在了走廊里:
“钱主任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可想你了,你今年没怎么跟我们在一起……”
“快让开、快让开,钱主任你去首都来着?肯定累了吧,快去办公室歇歇……”
钱进有些疑惑,说道:“不至于吧?你们没看报纸?你们不能不知道我被调到……”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程侠挤进来打断他的话,拽着他的手腕去了主任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里的景象和他离开时差不多,依然收拾的干干净净。
深棕色办公桌上整齐摆放着文件、报表、英文函电和打字机、传真机。
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还有他自己亲手钉上去的伟人图像。
其他人在后头也摇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小姑娘李香有些哽咽的说:“对,我们就知道,你来了外商办就是我们钱主任!”
众人使劲点头。
钱进被他们给架住了。
这帮人太能整活了,把他整的有点难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信人间有别离。
但人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
大办公室里的员工还在继续出来围堵他,‘钱主任好’、‘钱主任你终于回来了’之类的话还在不断响起。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着熟悉的声音,钱进心中百感交集。
有些事没必要拖延。
钱进没进主任办公室,进了大办公室,然后干脆利索的说道:“各位同事、我的同志我的战友们,你们猜得到,我今天过来跟大家告别的。”
“我的工作关系,已经正式调到新成立的核准委了——这挺好的,是吧,咱们还是要跟外国人打交道,以后咱们之间打交道的地方多的很呢。”
然后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刚才的惊喜变成了沉默,钱进真可以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子浓浓的不舍味道。
“钱主任,您、您真要走啊?”李香没少跟在他身边办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您这一走,我们外商办可怎么办啊?”
“是啊,钱主任,”孙美娟也小声说,“您带着我们搞外贸,学外语,查资料,有您在,咱部门有个主心骨,您走了,我们心里没底……”
其他人熙熙攘攘的发声。
孙健上来看着他,面色比钱进还要复杂:“钱主任,您、咱科室没您真不行。”
钱进拍拍他肩膀:“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大小伙子、大老爷们别说不行这俩字,说一次我怼你一次。”
他又笑着冲众人说:“没必要这么伤感,各位,我是调走了不是死了,以后见面机会多的很呢……”
“呸呸呸,钱主任你别瞎说。”李香赶紧摆手。
程侠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人群里喊道:“行了,同志们,钱主任是高升,是好事啊,咱们都舍不得他,还老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呐……”
“这话能这么用吗?”顿时有人笑起来。
氛围总算轻松了。
程侠也笑起来:“差不多,反正钱主任舍不得咱们外商办那就去不了核准委。所以,你们选一个吧,选钱主任为了咱们留在这里还是为了国家高升新单位?”
这下子没人有异议了。
程侠走到钱进面前,伸出宽厚有力的大手跟他双手共握:“实话实说,钱主任,我老程真舍不得你走!这外商办是你一手干起来的,跟着你,我们确实心里有底。”
“咱部门现在在全国供销社体系里恐怕都有名气,跟外国人谈判,引进各种商品,为各种物资出口打开销路,全靠你啊……”
这位军转干部,此刻语气中也透露出了感伤:“我还记得咱单位刚成立时候的场景呢……”
“当时程主任您还想架空钱主任来着。”孙健哈哈笑,“当然我也不自量力有这个想法。”
程侠不尴尬,他也哈哈笑:“你说的是实话,后来见识了钱主任的厉害,我立马老实了,嗯,你孙主任比我还老实。”
然后他又对钱进说:“我听说,你们核准委是一座大庙,里面从多个地市调来了一群大佛。”
“钱主任,你后面恐怕又得忙活一阵子了。”
钱进洒脱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个青年莽撞的说:“钱主任,没事,你要是搞不定他……”
“别瞎说,钱主任连ICI那帮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英格兰人都能搞定,连旱情都能搞定,何况自己的手下呢?”孙健给青年使眼色。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也有些湿润:“钱主任,到了这时候了,咱们自己人我也不说外话。”
“我们、我们这些人真的特别感谢您,不只是感谢您带着我们做出了成绩,更感谢您对我们的严格要求!”
他起了个头,其他人立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是,我特感激您逼着我们学外语,逼着我们看那些原版的外国电影,逼着我们啃那些厚厚的国际贸易规则和英文合同范本……”
“还逼着我们参加您组织的魔鬼考试,考试三次不合格要调走呢,压力老大了……”
“都说什么呢,我可不是被逼的,我是自愿的……”
“嘿,羊群里钻出来一头骡子,你黑不溜秋充什么大个子啊?我主动检举小苏,他背地里没少抱怨钱主任在学习上太严厉了……”
众人哄堂大笑。
小苏赶紧说:“一开始抱怨来着,这不是后来就真正明白了钱主任的苦心嘛。”
“没有他当初逼咱,就没有咱们现在能独立处理外商函电、能跟外商进行基本业务谈判的能力!”
“这个确实,”孙健很感慨,他双手握钱进右手恳切的说,“钱主任,您教给我们的学习方式最重要,这是能让我们吃一辈子饭的真本事!”
李香问道:“钱主任,那您走了,以后我们还能有那些学习上的福利吗?看外国电影、看港澳台电影,听外国歌听港澳台流行歌曲。”
钱进笑道:“肯定能的,以后这不算福利了,马上国家就要放开对文化的管制,你们到时候可以在家里看,在电影院里看,光明正大的看!”
这让青年们精神振奋。
算是个好消息。
孙美娟问道:“那您组织的业务学习小组呢?以后还要办吗?”
钱进笑道:“你们现在业务能力不错了,都能独当一面了,不想学……”
“想!我想学!”孙美娟积极的说。
然后她又说:“可是没有你带着我们分析案例,模拟谈判,我们想学也没的学了。”
其他人深以为然的点头。
这番话可不是面子话。
当初钱进逼着他们学习,逼着他们提高业务能力,把他们折腾的很遭罪。
可是就像抗旱工作一样。
抗旱成功,如今到了秋收时节,便迎来了大丰收。
他们学习虽然累,但能力上的收获太大了!
现在省内各地市供销总社的外商办之间经常共同办理业务或者切磋业务,海滨市这块是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
他们见到了兄弟单位的同行后发现——不是针对谁,我是说你们全都是一群弱鸡。
现在外商办的一些业务骨干都隐隐猜到了,自己快要升职了,恐怕要调到省内其他外商办当领导了。
这靠的是谁?
确实靠了钱进。
所以大家的感谢是发自肺腑,让钱进听的心头波澜起伏,怪不是滋味。
他抹了把嘴叹气说:“同志们,谢谢大家对我的体谅,说实话,我作为前外商办的主任是愧对大家,愧对外商办的!”
“帮助工厂引进设备,帮助工厂反抗外贸不公交易,后面抗旱、救灾、下乡……”
他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这些事占去了他太多精力。
很多工作,都是靠这些人自己摸索出来的,所以大家伙都感谢他,他觉得还是有些惭愧的。
不过正如他说的,其实大家没必要感伤。
后面大家还在一个城市里上班,甚至两家单位直线距离也就两公里,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呢。
他说道:“你们别迷信我,其实你们靠的是自己,外商办是大家自己支撑起来的,我这个主任,反而当得不称职呢!”
“钱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孙健急忙道,“您虽然人常在外面,可心一直在外商办……”
钱进愕然看向他。
不是吧,哥们,这话都出来了?
孙健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您每次回来,都给我们带来解决工作的新思路,有什么问题其实也能在电话里给我们解决——总之,您是我们的主心骨!”
“是啊,钱主任。”众人纷纷附和。
钱进笑道:“以后你们就换一根主心骨,不过如果你们要学习呢,我钱进还是欢迎。”
“以后我们核准委那边也得学习,学习的内容跟你们工作环境还真挺接近的,如果你们愿意继续学习,那我钱进欢迎!”
“好耶!”李香鼓掌欢呼。
孙健也很开心:“钱主任,这事您可不能诳我们啊。”
“这绝对不可能,”钱进想了想,说道:“你们都知道我在昆仑山路上有个培训学校,以后我周末应该会在那边办外贸学习班和外语学习班。”
“反正你们感兴趣,我优先给你们留位子……”
“肯定感兴趣,我老程要报名!”程侠第一个响应。
其他人更是云集响应。
孙健揶揄程侠:“程副主任,您不是最抗拒学习和考试的吗?”
程侠说道:“可是不学习不能进步啊,以后,咱还是得寻求进步!”
钱进估计肯定是韦斌找他谈话了,也对他许诺什么了。
很正常。
海滨市这边的外商办办的好,那如今改革开放势头正盛,各地市的供销社都需要外贸人才。
钱进手里这些人是种子,洒到各地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让孙健统计去学习的同事,又给李香任命了一个学习班学习委员的职位,让她以后负责统计每一期的学员名单,以此来制定课程。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主任办公室,从桌子抽屉里掏出钥匙串,拍给孙健。
“孙健同志,”钱进语气加重,“以后外商办可靠你了,好好干。”
孙健默默而郑重的点头。
他接任钱进的职务,韦斌肯定找他谈过了,所以钱进没必要卖关子。
握着冰凉的铜钥匙,孙健这一刻百感交集:“钱主任,说实话,我真担心自己担不起外商办来,我不像你,我没有你……”
“你担得起!”钱进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你的能力、你的责任心,我都看在眼里,领导们更看在眼里!”
“这两年我很少在单位办公,那咱部门为什么还能不出问题?因为有你在主持大局呢!”
“所以你对自己要有信心,我和领导们都有信心,外商办交给你,我们都放心!”
他看看时间,摆摆手:“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们办公了,该撤了。”
“这把钥匙还有外商办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得比我更好!”
孙健暗地里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不会比钱进干的更好。
但他会努力。
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坚定的说:“钱主任,我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不辜负组织的期望!我会竭尽全力的把外商办所有工作做好!”
钱进欣慰地点点头。
他又和程侠、李香、孙美娟等人一一握手告别。
此时就不用过多的言语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钱进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两三年时间的办公室,转过身去,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出办公楼,头顶窗户上挤满了脑袋也伸出了很多手臂。
钱进冲他们挥挥手,不带走一点忧愁。